“这跟一位医生跟我谈过的情形一模一样,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”长老说,“他已经上了年纪,是位无可争辩的有识之士。他说得也像您一样坦率,虽然用了开玩笑的口吻,但那是辛酸的玩笑。他说:‘我爱人类,但我对自己实在大惑不解:我越是爱整个人类就越是不爱具体的人,即一个一个的人。我在梦想中常常满怀激情打算为人类献身,而且一旦有此必要,或许为了人们我真的敢于走向十字架;然而,我根据经验知道,要我跟什么人共处一室,我连两天也待不住。任何人只要在离我很近的地方,他的个性就会压迫我的自尊心,妨碍我的自由。不出一昼夜,即便是最好的人也能令我憎恨:我会憎恨某甲进餐时间太长;我会憎恨某人患感冒,不停地擤鼻涕。别人只要稍稍碰我一下,我就会视为仇敌。可事情偏偏总是这样子:我对具体的人越是憎恨,我对整个人类的爱便越是炽烈。’”
“也难怪,”我回答说,“整个世界早已走上另一条道路,我们把十足的谎言当作真理,还要求别人也说谎。我平生就这么一回有此真诚由衷的举动,结果你们都把我看成一个疯子;尽管你们喜欢我,可还是取笑我。”
“那天我第一次从你的住所出来,天已黑了,我在街上转悠了很久,跟自己斗争。突然,我恨你几乎到了我的心无法忍受的地步。我心想:‘现在他是我唯一的羁绊,也是我良心的法官,我已无法逃避明天的惩罚,因为他什么都知道。’倒不是我怕你告发(这一点连想也没有想过),我考虑的是:‘如果我不自首,我有何面目再见他?’哪怕你远在天涯海角,只要你活着,我就无法忍受这个念头:你活着,你什么都知道,你在谴责我。我对你恨极了,仿佛你是罪魁祸首。于是我第二次来到你家,我记得你桌上有一把匕首。我坐下来,要你也坐下,我考虑了足足有一分钟。要是杀了你,即使我不宣布过去那桩罪行,这一新的谋杀案一样会导致我身败名裂。但那时我根本不这样想,也不愿去想。我就是恨你,拼命想对你进行报复,为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报仇。但我的上帝战胜了我心中的魔鬼。不过我要告诉你,死神离你从来没有比那时更近。”
如果所有的人都抛弃你,把你强行赶走,那么,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,你就趴下来亲吻大地,用你的眼泪滋润泥土,土地会从你的泪水结出果实来,虽然在凄凉孤寂中没有人听到你,也没有人看见你。要一信到底,哪怕世上所有的人都已误入歧途,只剩下你一人矢志不移,你也要供上祭品,独自赞颂上帝。
帕伊西神父加快脚步赶紧离去,因为他感觉到,瞧着阿辽沙这般模样,自己的眼泪恐怕也快掉下来了。
他所不信的上帝以及真理一步一步对他的心占了上风,尽管他的心仍然不服输。“的确,”阿辽沙已靠在枕头上,头脑里却思绪万千,“的确,斯也尔加科夫一死,谁也不会相信伊万的供述;但他会去供述的!”阿辽沙现出安详的笑容。“上帝将取得胜利!”他在想伊万即将面对的前景:“要么在真理之光照耀下重新站起来,要么··因为服从于他所不信的道德准则而向自己和所有的人进行报复,最终在仇恨中毁了自己。”阿辽沙痛苦地想到这里,再一次为伊万祈祷。